吕后成也乡下姑娘,败也乡下姑娘

文丨侯虹斌

原载丨《当代》.04

1

陕西咸阳秦都区窑店乡附近,坐落着汉高祖刘邦的陵墓长陵。在长陵之东,相距二百多米处,还有吕后的合葬陵。纵观汉代帝王陵墓,汉长陵的营建是在汉代的帝王陵墓中最特别的,其陵园内并置汉高祖刘邦与皇后吕雉两座陵冢,且两座陵冢的坟丘大小几乎相同。这个现象在西汉王朝此后的帝王陵墓营建中再未出现,规格也远未达到吕后的高度。

可以说,某种意义上,这是时人对吕后的盖棺定论。吕后拥有与帝王接近的政治殊荣和厚葬规格。从史书上来看,司马迁的《史记》和班固的《汉书》都把吕后安排进“本纪”当中,也是对她临朝称制、行使帝权的一种认可。他们还给了她一个相当不错的评价:

“孝惠皇帝、高后之时,黎民得离战国之苦,君臣俱欲休息乎无为,故惠帝垂拱,高后女主称制,政不出房户,天下晏然。刑罚罕用,罪人是希,民务稼穑,衣食滋殖。”(语出《史记·吕太后本纪》。《汉书·高后纪》基本沿袭了这段内容)

就是说,因为惠帝和吕后的无所作为,所以天下很平静,老百姓日子过得好。

吕后,史称高后,西汉开国皇帝刘邦的正妻,名雉,字娥姁。这是中国历史上有记载的第一位皇后和皇太后,也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临朝称制的女人(战国时的秦宣太后是诸侯王太后,不是一个统一国家的最高领袖)。作为一个强力介入男性为绝对主导的政治领域的女性,她的形象很复杂。

我不指望能一句话就概括这个人。一来,是历史的记录留下了大段空白;二来,在现存的记录中,人物的性格曾经发生过深刻的裂变,而我们无从知道,这种近乎逆转的人生是从何而来,是她天性的充分暴露,还是在身心遭遇巨创后的忽然苏醒?

吕雉最为影视剧所留恋的场景,有时是一个深宫怨妇,她永远不知道她的夫君刘邦在哪座宫殿里风流快活,她只能搂着她未成年的女儿和儿子,怅然,愤怒,无可奈何;有时,又是一个威严的女君主,群臣匍匐在她的脚下,忐忑地等待着她疲惫的声音响起;有时,她藏身于深宫的阴影中,却不动声色地让一代枭雄韩信、彭越都身死族灭,并把美艳的戚姬变成一团“人彘”被扔在厕所里……当然,时光如果倒流,还可以看到当年曾有一位年轻姑娘,把稚嫩的小儿女背在竹筐里,在田间挥汗如雨地锄地;而她的丈夫,却躲在小酒馆里喝酒,和别的女人眉来眼去呢。

其实,关于吕后,不仅是一个小白兔如何转变成大灰狼的故事,也不仅是社会大革命当中女人的角色和定位的问题,它还与封建时代政治制度的确定、流变、变革和颠覆重组的过程有关。如果说,吕雉的丈夫刘邦建立了一个影响中国两千年的政治制度和格局的话,那么,吕雉本人的贡献,就是试图撞击这个制度,迫使制度在防御的过程中进一步巩固和加强。她给中国的专制王朝们贡献了对外戚两千年的恐惧,也为中国传统下的厌女症找到了借口。

这就是一个女性的逆袭史。不管是她维持了大汉帝国初年的平稳局面,赢得史家赞誉;还是她凶残阴狠,为后世所忌,深层的根源,都因为她是一个出身底层的乡下姑娘。

2

吕雉的出身,大约是农村的乡绅家庭那一阶层。她的父亲吕公,要躲避仇家,来到沛县定居,因为沛县当时的县令和他是好友。沛中的有钱有名有官职的人纷纷来看望这位沛令的重要客人。萧何当时是主吏,看到人多,就出了个主意:贺钱不足千钱的,只能坐在堂下。这看得出来吕公在当地是有一定声望的。

接着,就在这顿饭上,吕公看中了刘邦,一个小小亭长,一个吹牛自己能出一万贺钱实际上分文未付的老混混;不仅让他白吃了一顿饭,白喝了酒,还提出把女儿吕雉许配给他。吕媪很生气:你不是老说自己这个女儿一看就是有出息的样子,想把她嫁给贵人吗?沛令跟你的关系这么好,想娶她,你都不肯,现在怎么随随便便就把她嫁给了刘季那小子?吕公根本不理会老婆,把吕雉嫁过去了。

刘邦当时是亭长,亭长是乡官,秦、汉时在乡村每十里设一亭;如果比附现在的级别的话,有点像是街道派出所所长;吕公虽然没有公职,但他是沛令(秦汉时,县拥有万户以上者称“县令”,不满万户者称为“县长”)的好友,沛令曾向吕雉求婚——就是说,吕公拒绝了县长,而主动向一个街道派出所所长联姻。考虑到刘邦比吕雉大15岁,这桩婚姻无论是在年龄上、身份上都是不匹配的。这桩许配的婚姻里,起码在最初,吕雉与刘邦是没有感情可言的。

如果说刘邦是一个勤奋、踏实的顾家男人,或许夫妻感情会略好一些。但显然不是,“延中吏无所不狎侮”,就是说他对官署中的官吏,没有不加捉弄的;“贳酒,时饮醉卧”,经常赊酒,喝醉了躺倒就睡。加上刘邦的爹也老是说他不治产业,是个“无赖”,刘邦在村民中的形象如何,可想而知。

不要忘了,刘邦此时还有一个外室曹氏,而且有一私生子刘肥,比吕雉的第一个女儿鲁元公主年龄还要大。曹氏与刘邦的关系,是在吕雉之前的。一个四十来岁的男人,一直没有娶妻,哪怕有私生子了也不成亲,这是为什么?无非是因为刘邦没有谋生的本领,人又不可靠,还贪酒好色。家境还算不错的黄花闺女吕雉下嫁给这样的人,不能不说,吕雉是有委屈的。

如我们所知,在中国的古代社会里,婚姻恪守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婚姻一般是作为家族利益的联合,或是共同养家糊口、养儿育女、延续后代的需要。感情在其中不仅不重要,而且是禁忌。这也就有了《儒林外史》中敢于在光天化日之下拉着妻子的手游山饮酒的杜少卿被大家所鄙视,也就有了《红楼梦》中贾母不介意男人三妻四妾却痛恨男女之间有爱情。

其实,这种观念并不是中国的特产,在全世界都一样,在漫长的历史阶段当中,婚姻和爱情是没有什么关系的。美国学者玛丽莲·亚隆在一本畅销的学术书《老婆的历史》中谈到,直到16世纪,才逐渐有人在婚姻中考虑爱情的位置;18世纪中后期,欧美地区的中等阶层中的婚姻以爱情为基础开始成为主流。甚至直到20世纪,上流社会家庭中选择妻子或丈夫还要更多地考虑财富、血统和地位,爱情还不是最重要的位置。而在中国,这方面比起西方社会慢了远远不止半拍。感情这种东西,在古代的婚姻中差不多是必须忽略的东西。

社会学家费孝通在《乡土社会》的《家族》一节中谈到:

不仅在大户人家,书香门第,男女有着阃内阃外的隔离,就是乡村里,夫妇之间感情的淡漠也是日常可见的现象。……我所知道的乡下夫妇大多是“用不着多说话的”“实在没有什么话可说的”,一早起各人忙着各人的事,没有工夫说闲话,出了门,各做各的。工做完了,男子们也常留在家里,男子汉如果守着老婆,没出息,有事在外,没事也在外。茶馆、烟铺,甚至街头巷口,是男子们找感情上安慰的消遣场所。……乡下,有说有笑,有情有意的是在同性和同年龄的集团中,男的和男的在一起,女的和女的在一起,孩子们又在一起,除了工作和生育事务上,性别和年龄组间保持着很大的距离。

从当时的社会结构和两人之间的婚姻匹配情况来看,吕雉和刘邦的关系,与此非常类似。

在男性占绝对主导地位的世界里,女性的价值是完全附丽于父亲、丈夫和儿子的;她与男性的关系如何,直接决定了她存在的合法性。有一段描述就很形象。当年刘邦当亭长的时候,吕雉曾经带着两个孩子在田里面耨麦,她招待一位路过的老父吃饭,这位老父看了吕后的面相说:“夫人是天下贵人。”吕雉自然高兴,请他看了看儿子刘盈,老父说:“原来夫人之所以贵,是因为这个儿子。”请他看女儿,也都是贵人。老父走了之后,吕雉把这件事告诉刘邦,刘邦一听人家还没走远,就赶紧去追。老父看了刘邦,说:“刚才的夫人和一双儿女都长得像你,你的面相贵不可言。”这段话,有可能是刘邦登基之后对其身世的渲染;但也能说明,吕雉日后之所以贵重,一是因为有一个皇帝老公,二是因为有一个皇帝儿子。

在吕雉生下刘盈之后两年,刘邦起兵反秦,之后就消失在吕雉和一双儿女的生活当中了。

3

直到刘邦登基之前,我们所看到的吕雉,仍然是一个符号,一个木头人,看不到她的所思所想。这很正常,她此时只是作为刘邦的一个附庸,她的地位实际上还比不上刘邦身边的随便一个将领。吕雉并非没有意志,但她的意志在战争中完全不重要。她对刘邦是否有感情,是否甘心为他付出这么多,并没有选择的余地。

若是和平年代,吕雉与刘邦的婚姻,大概也不过就这样终老一生了;但刘邦造反了,起兵了,从此就踏上了不归路,这种平淡而无甚感情的关系也迅速地扭曲。刘邦多年不归家就是一例。在没有刘邦的日子里,吕雉至少还为刘邦做了几项重大的牺牲:

一、养育一双儿女;

二、赡养双亲;

三、在刘邦逃亡期间,沛县抓住了吕雉,扔到了监狱里,而且对她非常不好,具体是怎么殴打怎么凌辱不得而知,但这在当时激怒了一个狱卒:任敖。任敖和刘邦关系好,看到刘邦的老婆被人欺负,就打伤了狱吏。此人也成了吕雉的恩人,在吕后掌权时,任敖当过御史大夫。

四、刘邦参加了三年的反秦战斗,又与项羽对抗,攻打到彭城;此时,刘邦的父亲、妻子、儿女都

在彭城;但刘邦并没有去接家人。于是,项羽抓住了吕雉、刘太公,一双儿女侥幸逃脱。吕雉与太公在项羽的军营中做了二十八个月的人质。

这些功劳或苦劳,是吕雉重要的政治资本。连太子太傅叔孙通也说,“吕后与陛下攻苦食啖,岂可背哉!”

但如果仅仅以为吕雉的存在感,只是因为她是刘邦未下堂的糟糠妻,那就错了;吕雉虽是女儿身,但她还有两个哥哥,吕泽和吕释之都参与了刘邦的起义,而且吕泽是一员大将。所谓的婚姻,无非就是把两个家族的利益绑在同一架战车上,虽然不过是乡间的小门小户,然而,也颇有一荣俱荣、一损俱损的味道。

关于吕泽的事迹记录很少,不过在《史记》的《功臣表》上记载了他的功劳:“以吕后兄初起以客从,入汉为侯。还定三秦,将兵先入砀。汉王之解彭城,往从之,复发兵佐高祖定天下,功侯。”看得出来,吕泽多次带兵;前面的《项羽本纪》也提到,“是时,吕太后兄周吕侯为汉将兵居下邑,汉王间往从之,稍稍收其士卒”,表明当时吕泽是带兵守卫下邑,独当一面的,是独立于刘邦之外的军队。

就是说,吕泽本身也是军功集团的重要代表。关于吕氏部的情况,只能零星地找到一些线索,《功臣表》记东武侯郭蒙有“属悼武王(即吕泽),破秦军杠里、杨熊军曲遇”一事,表明吕泽是带兵将领;被标识为吕泽部下的人还有如丁复、蛊逢(《汉书》作虫达)、朱轸、冯无择、周信、吕婴等。其中,丁复的受封地居然达到七千八百户,此人的功劳当在樊、郦、滕、灌之上,但除了《功臣表》外却找不到只言片语的记录。

对此现象,史学界有两种解释。一是认为吕氏家族被诛后,把握朝政的军功集团对历史进行了篡改,抹去了吕泽及其部下的战斗和功勋,所以在史料记载中他们都消失不见了。另一种则是认为吕氏一家的军功其实很有限,是吕雉的运作,把吕氏及其部下的功劳大大抬升,论功行赏时居然比樊哙等还高。两种说法都有一定道理,但都无非常确凿的证据。

应该说,就现在看到的史料而言,刘邦对待吕雉及其一家,是没有什么亏欠的。在分封功臣当中,吕泽被封为周吕侯。这个待遇与功劳是相匹配的。虽然有学者认为,以吕泽的功劳封为王也不为过,不过那只是一家之言;再说了,吕雉的父亲吕公貌似没有什么功劳,也被封侯了;这样就扯平了。

问题是,夫妻之间,并非只有利益交换和家族联盟的作用,还是一个应当有温情和感情的地方。作为一个有抱负有能力的开国君主,刘邦有大局观,所以能把大的利益关系撸顺,但他忽略了妻子的内心——也不能怪刘邦,我猜想古代的任何一个“做大事”的男人都会视之为理所当然,今天也仍然差不多——他的许多做法,严重地伤害了吕雉。

如果说刘邦起兵反秦时,生死未卜,不带妻子还是合理的话,那么,他到了彭城,迟迟不接只有两百多里外的沛县的妻儿,显然就是太不把吕雉和一双儿女放在心上了。的确如此,吕雉和太公被项羽抓走当人质了,刘邦碰上了失散的儿子和女儿,但为了能逃得快一些,他三番几次把一对小孩从车上踹下去。吕雉不知道犹罢了,若是日后知道了,对这样的丈夫心生恨意也不足为奇。

吕雉在当项羽的人质的时候,还发生了一件事:刘、项在荥阳对峙时,项羽为了胁迫刘邦投降,以烹太公相威胁;大概,烹吕雉更不在话下。结果刘邦嬉皮笑脸地说,我和你项羽结拜过兄弟,我爹就是你爹,你要烹你爹,也让我分一杯羹吧。项羽发现这一招不管用,加上项伯的游说,只好放弃了。

作为父亲、作为妻子,眼睁睁看着刘邦毫不犹豫地抛弃自己,能没有心病吗?刘太公一个年过七十的乡下老头,感情比较粗糙可以理解;但二十来岁的年轻女人吕雉,显然会敏感得多。

在做了两年零四个月的人质之后,吕雉回到了汉营。而此时,刘邦身边已有了戚姬。吕雉归汉后,已经是“常留守,希见上,益疏”。每次都她在看家,刘邦带着戚姬一起出差。

4

刘邦登基之后,立了吕雉为皇后,刘盈为太子。

汉朝未稳,制度尚未确立和健全,女人干政一点也不稀奇。事实上,在汉初,还出现了几位女人封侯的奇特情况。史书中所能查到的就有临光侯吕媭、鲁侯底氏、阴安侯刘邦之嫂、鸣雌亭侯许负、酂侯萧同五人。帝王史上,女性的爵位既有“君”,也有“夫人”,女性封“侯爵”却是空前绝后的。女性干政与否,是没有成例可循的。

吕雉对刘邦的政权稳定,立下汗马功劳。

史书中的记载是“吕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不过,吕雉的“功劳”却是给功臣栽赃,然后杀了他。干这种事,叫做脏活。

韩信是何等人物?当初楚汉争霸时,韩信据

齐地,与楚王项羽和汉王刘邦三分天下,助汉则楚亡,助楚则汉亡,连项羽都劝他自立。是韩信自己碍于人情而臣服于刘邦。在分封时,刘邦夺了韩信的兵权降为楚王。后来,又找了个借口把他骗出来,说有人告他造反,把他降为淮阴侯。后来,陈豨造反,刘邦亲征。韩信与陈豨的家臣勾结,准备发动官徒奴隶来攻打留守的吕后和太子。

吕后得知了消息之后,让萧何把韩信骗进了未央宫。韩信一入宫,吕雉就命令武士们缚绑起来,把他杀死在长乐钟室。

接着,吕后还干了一件事:夷韩信三族。

这里,我们不再讨论韩信的造反是不是被诬了;尽管蒯通后来说得很清楚:当年实力强大、楚汉的命运都系于他一身的时候,他都愿意臣服于你刘邦;现在天下已经定了,无兵无权了,他怎么会这么傻还背叛你呢?这个有点罗生门,各种说法都有。但刘邦和吕后屡次用欺骗的手段来对付他,谁的心术更不正,不一目了然吗?我们只看看,吕后胆子怎么这么大?刘邦都不敢杀的人,她怎么就敢杀?

而且,刘邦虽然在外,但这么大的事,吕雉既不事先请示,也不事后汇报,就自己做主了。她甚至都没有派人告诉刘邦,而是等到刘邦已经打败陈豨,回到宫里了,才听说了这件事。刘邦的反应是:“且喜且哀之”。喜,是第一反应;哀,不是痛苦,而是感叹,犹如追忆逝去的青春,失去的朋友,一种抒情而已。可见,在这件事上,吕雉其实秉承的是刘邦的意愿,符合的是刘邦的利益。

韩信造不造反,没证据,如果刘邦去干,势必寒了天下人的心;吕雉干了,就给刘邦留了缓冲带,就有余地了。

类似的事,吕后又干了一次。彭越毫无反心,被与他有隙的手下人诬告,刘邦查了之后,赦他为庶人,先流放着;结果彭越碰到了吕雉,就向她哭泣自己的无辜,想回到昌邑。吕雉一边安慰他,带他回洛阳。一回洛阳,她就劝刘邦杀了彭越。原因无他,仅仅因为彭越是“壮士”,一个有实力的人。杀了之后,又是吕后派人补齐了彭越造反的证据,还把他剁成肉酱分发给各诸侯王吃。接着,又夷灭了彭越的宗族。

当然,这也是脏活。从其政治手段来说,吕雉残暴无耻尤胜于刘邦;从具体的操作方式来说,下作、流氓且变态,吕雉又远超刘邦。

而夷三族,简直是一件专为韩信和彭越而设的刑罚——之前的贯高谋反因为种种原因,并未实施——而且是吕雉亲自推行的。连班固也在《汉书·刑法志》里讽刺,汉初,虽然只有约法三章,法律宽松得吞舟之鱼都能钻过去,但死刑里还有夷三族之令。意思是宽严不当。

异姓王都被定点清掉了,但同为军功集团的朝廷官员们,对双手沾满鲜血的吕后如何看待,就可想而知了。

吕后敢这么做的自信,来源于几点:她是皇后,儿子是太子;她干的坏事是符合皇帝意愿的;她也在战争中出生入死过,她有功于这个帝国;她自家的吕氏家族也有点实力,本身也是军功集团之一。

但慢慢地,吕后发现情况不对了。这个问题不是出在政治权力上,而是出在感情上。

5

学者陈鹏在《中国婚姻史稿》里谈到:“古封建制度之婚姻目的,依典籍所载及后儒衍绎成说。约而分之有三,曰祭祀,曰继嗣,曰内助。”这时的婚姻,是作为一种社会关系存在的。实际上,中国古代的婚姻并不是一夫一妻制,也不是一夫多妻制,而是一夫一妻多妾制。在中国传统社会的婚姻制度中,除了少数民族政权(如元代)之外,“一夫一妻制”是一个基本原则,但男子可以纳妾。只是,中国古代妻与妾有严格区别,妻以外的其他配偶都是妾;妻的家族是丈夫的亲族,而妾的家族一般不算亲族。妻与妾生育的子女待遇也有显著区别,前者称“嫡出”,后者称“庶出”,一般只有嫡子才有继承父亲职位爵位的资格。

当然,我们在谈“婚姻”“婚姻制度”的时候,是忽略了其中的感情因素的。在妻妾地位悬殊的古代,妾只有一项权利是和妻同等享受的,那就是性生活。恰恰是这种亲密的身体亲近,对人的情感有至关重要的塑造作用。帝王的正室多数是出于政治考量,所以私底下偏爱某个妃子,是非常常见的。如果这个受宠的妃嫔安分守己,皇帝也默认嫡庶之分,不逾越这个秩序的话,光是一些物质上的赏赐,并没有什么问题。问题就在于,在与某个姬妾有了较深厚的感情之后,男性就想进一步提升这个姬妾及其儿子的地位,对没有感情的正妻及嫡子就会难以忍耐。

刘邦就不愿忍受这种没有感情的状态。在他贫贱时没有人愿意嫁给他这样的瘪三的时候,比他年轻十多岁的乡下姑娘吕雉算得上是女神;但他当了帝王,全天下的美女都供他驱使的时候,年纪渐长的吕雉就不算什么了。而且,除了新婚的几年,吕雉与他长期不住在一起,开始仅有的感情也早被消耗殆尽了。而此时,刘邦身边的是戚

姬。刘邦宠戚姬到什么程度?《史记·留侯世家》一节里说到,“今戚夫人日夜侍御,赵王如意常抱居前”,而且还嫌刘盈是“不肖子”,不像自己,想改立戚夫人之子刘如意为太子。

史书上一直说刘邦“贪财好色”,在记载中看到他曾经宠幸过的除了早年的曹氏、正妻吕雉、妃子戚姬以外,还有管夫人、赵子儿、薄姬、赵姬等;但受宠时间较长的还是戚夫人。戚夫人年轻漂亮自不待言,更难得的是,她能歌善舞,《西京杂记》中写戚夫人“善为翘袖折腰之舞”,又能“歌《出塞》《望归》之曲”,还“善鼓瑟,击筑”,能与刘邦一舞一唱。

此时,刘邦已五六十岁了,已近年迈;虽然后宫佳丽不少,但刘邦的精力也消耗得差不多了,他的情感寄托基本上就放在戚姬身上了。温柔乡,就是一个逃避社会责任的地方。而他的正妻,则是他的政治合作伙伴。大势已定,人之将老,现在他觉得感情寄托比责任更重要了。

换太子的危机,自有其深刻的根源。立嫡制可以渊源到先秦时代的王位继承制。《礼记·礼运》说:“大人世及以为礼。”孔颖达疏云:“世及,诸侯传位自与家也。父子曰世,兄弟曰及。谓父传与子,无子,则兄传与家也。”西周以后,正式确立了立嫡立长的王位继承制。刘邦登基后,早早就定了嫡子刘盈为太子,然而,他虽预立了太子,随着其他儿子的长大,他却产生了新的想法。

但如果以为选择戚姬之子刘如意只是一个色迷心窍的选择,那就太小看刘邦了。这是一个乱世枭雄,他顾虑得更多的是否能永葆刘姓江山不变色。刘邦担心刘盈软弱仁慈,而朝中的军功集团如周勃等人虎视眈眈,以后将无法掌握局势。而刘如意似乎更像刘邦的性格,更为果敢。从刘盈日后的表现来看,刘邦的担心是非常有道理的。

另一方面,吕后在诛韩信、诛彭越中所表现出来的心机,以及吕氏家族在军功集团中占有相当重要的地位,也为刘邦所忌讳。可以想见,懦弱的刘盈完全有可能被母亲吕氏所控制,日后江山是否会改姓吕,还真不好说。而戚姬,既不过问朝政,也无兄弟子侄封侯任官的娘家背景,安全得多。

种种考虑之下,刘邦有所行动了。据有关文献记载:汉九年“如意立为赵王后,几代太子者数矣”;至十二年“(高祖)疾益甚,愈欲易太子”。想换太子这件事,至少延宕了三年。

但朝廷诸大臣几乎是一致反对。不仅有耿直的周昌等人,还有以前很狡猾的叔孙通,秉承不入世的姿态的张良,都强烈反对。吕后由此获得了从容活动的时间。

6

吕后如何利用这个时间活动的?史书没有明说,但留下了线索。刘邦问周昌废太子的意见时,周昌拒绝。这个时候,吕后正侧耳于东厢听,周昌出门之后,她跪着对周昌拜谢:“如果没有你,太子就要废了。”实则,想必这种偷听不是一次两次了,她一直在了解情况,伺机寻找同盟者。从另一角度来看,你也可以理解为吕后在监视。

刘邦易储之心坚定,连萧何、周昌等重臣都严禁在他面前劝谏,别人更不必提了。最后,吕后想到了张良。张良此时已辟谷绝食,不问世事。吕后令建成侯吕释之强行令张良出山。张良没办法,建议他们请来商山四皓。

商山四皓,为须眉皆白的四个老人:东园公、夏黄公、角里先生、绮里季。刘邦当初四下求天下贤豪,他们坚决不奉诏,刘邦对此非常遗憾。张良称,他知道商山四皓住在哪里,如果太子能把他们请来了,让他们愿意辅佐太子,那么太子就有望保住位置了。

吕后大喜,依计行事,果然请来了四位老人。他们并没有真正献计献策,而是悄然住进了吕释之的密室中潜伏了下来。

不过,史家历来对于所谓的“商山四皓”的存在都有疑虑,如司马光在《通鉴考异》中就有专论批驳。他们身上疑点太多了,很有可能是张良找来的托。不过,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一招奏效了。过了许久,刘邦换太子的心意益发急迫了。在一次正式的宴会中——说不定就是刘邦想摊牌的时候——太子刘盈出现了,身后跟着四位须发皆白的老人。刘邦一看就是他想请而请不到的“商山四皓”,大惊;四位高人敬了杯酒,说:

“陛下轻士善骂,臣等义不受辱,故恐而亡匿。窃闻太子为人仁孝,恭敬爱士,天下莫不引颈欲为太子死者,故臣等来耳。”

现在看起来,这几句话透着的都是虚假。刘邦对自己的儿子是了解的,年纪轻轻又从未有过实际事务的刘盈,何德何能,又何来的影响力,能让天下人都愿为他而死?如果刘邦真相信这几句话,难道不会觉得刘盈或吕后的心机太可怕了,反而要加强警惕了吗?

商山四皓旋即离去,却让刘邦换太子的计划最终坍塌。刘邦悲伤地对戚夫人说:太子“羽翼已成,难动矣”。

而此后,这四位高人彻底在史书里消失了,没有留下与其声名相匹配的只言片语。

为什么连张良、萧何等重臣这么长时间都不能劝说刘邦改变换太子的心意,而商山四皓只露个脸就成功了?我以为,在各种反对声中,刘邦的压力已相当大,而商山四皓,就是压倒他的最后一根稻草。

几方较量中,张良、周昌等代表的朝廷力量、商山四皓代表的民间舆论都坚定地站在太子刘盈这一方;刘邦这个宫廷势力的代表,以及一个只知道在后宫中哭哭啼啼的戚夫人,终于不敌,只能放弃。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商山四皓越是无所作为、越草包,就越说明张良和吕后的炒作能力无与伦比。

刘邦在这件事上的优柔寡断,是失败的关键。这个胜利,是刘盈的胜利,更是吕后的胜利。十六七岁的刘盈不一定有多在乎,但吕后在乎。没有她的拼尽全力的运作,西汉后来的历史或许就要改写了。

7

刘邦死之前,吕后曾问刘邦,谁来接任丞相的事情。她一直追问,刘邦从曹参说到王陵、陈平,再说到周勃,吕后还想追问,刘邦说:“此后非汝所知也。”

以前,我以为是吕后有“政治觉悟”的体现。不像许多妃子,在皇帝临终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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